不见白头
  闻朝最终也没能入得鼎阵之中。
  但因鼎阵失控后,不仅打开了明渊之隙,亦在不断反噬着封宁子,与它连作一道。
  明渊之隙必须得有人看着,这妖魔也必须有人看着。
  ——可是他们说洛水在里面。
  卫寄云说完就立刻进去了。
  瑶千山紧跟在卫寄云之后,极干脆地说“这儿就拜托给祭剑长老了”,又告诉他“寄云手上有追踪用的信物”,还解释说“我师弟心仰慕洛水师姐许久,定会将她安全带出”。
  却不知道闻朝在听到“洛水”二字时,只想立刻冲进去。
  可是他不能。
  他需要为他们守在外头。
  于是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尽量避免思考,不断地砍杀从鼎阵中扑出的渊鬼,砍断封宁子癫狂之际完全不受控制的肢体,一点一点将它削去,再尽量那处洞口挖大一些,好似这样就能让他们快些出来。
  定钧最得意的弟子确实身手不凡,进去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就出来了。
  可闻朝一眼就看清了他们带出来的人。
  看清的瞬间他什么都听不见了,甚至连手脚都僵硬无比,若非瑶千山反应极快,劈了只借机扑出的妖鬼,大约闻朝的胳臂就没了。
  瑶千山看闻朝神色有异,死死盯着卫寄云怀中的样子实在不像高兴,忍不住也看了眼。
  而这一望之下,瑶千山也僵住了。
  只有卫寄云兀自高兴着。
  “刚才可真是凶险!若非有玄镝为引,我们还真没那么容易就找到……”
  “寄云闭嘴!”瑶千山不得不喝止他,“我们先去西头,那处有人安置。”
  卫寄云不明白瑶千山的脸色为何如此难看,但他觉得同伴说得对,便同闻朝略一点头:“闻长老,我们去去就回。”
  说完他发现闻朝的脸色也白得吓人。
  “马上就回!”他倒不觉得闻朝撑不住,只是这般总有假公济私躲懒的嫌疑,便带着人匆匆朝西头去了。
  鼎阵西头,越来越多的修者发觉动静不对,前来探查。
  诸人在濯英池边一处尚算完整的灵脉结起阵来,燃起了辟邪香,作临时后方,好整备力量,轮流清理鼎阵之中源源不断外溢的渊鬼。
  只是所有人都知晓,只要这鼎阵不破,渊隙不封,情况只会越来越糟。
  而且还有更糟的。
  以般若寺为首的诸人正在与沐琅素裳对峙,要求立刻打开天玄护山大阵。
  “焉知不是天玄狡猾!与邪魔勾结一处,诱得我等入了这化生之鼎阵中,也不知存的是何心思?”
  “还是说觉得我等碍事,想要一网打尽,再独掌山派?”
  质问嘈杂,一浪高过一浪,初沐琅等人还可好言安抚,可眼见那鼎阵与妖魔一同失控之下,渊鬼之多不少,而回来的修者伤势越来越重,诸人哪里还坐得住?只想逼天玄立刻打开护山之阵。
  而在法阵一角,三道白色身影却旁若无人地站着,来自星宫的使者仿佛天然隔离于人群之外,吸引不到半点目光。
  斫星正支着下巴看得津津有味。
  她问:“命册上是怎么说的来着?——‘危难之际,天命之人脚踏彩云,身被金光,浴血而出,只将那抛将过来的分魂剑接住一挥,就带起劈山分海之势,直将那搅乱天玄的罪魁祸首斩于剑下’。”
  “——唉,且不说那罪魁祸首早已伏法,那新生的大劫还得稍稍再等等,都这时候了,天命之人怎还连个影子都还不见……”
  她这厢还没抱怨完,就听执明道:“来了。”
  话音刚落,就听一处人群传来惊呼:“怎么是她!”
  周围纷纷瞩目。
  卫寄云自觉失语,立刻死死闭上了嘴。
  季诺道完谢,就发觉不对,但因这位冒死将凤鸣儿救出的定钧恩人,似乎一点也不开心,瞧这模样到更像是……救错了人一般。
  他垂下眼,又低声谢过一遍,便收起面上惊喜感激,默默带着师妹道一旁疗伤去了。
  卫寄云下意识便要冲过去再看,结果就被瑶千山一把死死拉住。
  “做什么?”他传音给卫寄云,“就是救错了!你看衣服也晓得!”
  卫寄云当然晓得,他只是分不大清楚人面,却并非眼瞎——出来时候他甚至还有过一瞬的疑惑——为何洛师姐今日的打扮和凤师姐一样。
  可他很快就觉得,弟子服饰多统一制式,纵使相同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沉默许久,哑声道:“玄镝就是在她身上。”
  从洛师姐的手里,到了凤师姐的手上。
  她将他送的礼物给了旁人,于是他再也救不得她。
  瑶千山实在不忍见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不得不提醒他:“闻长老那处,我们还得去帮忙。”
  卫寄云闻言怔了怔,眼眶都红了。
  瑶千山拍了拍他:“走吧。”
  卫寄云一抹眼睛,点头跟上。
  可还没等他们离开法阵,就听得后方人群一阵喧哗。
  有人高呼:“白掌门!是白掌门回来了——”
  却见那众星拱月处,来人一袭无暇鹤氅,虽望之神情凝肃,不似平日可亲,可到底是让诸人心下大定。
  只是不待他开口,立刻就有沉不住气的大喊:“白掌门!这护山大阵何时可开?若再不开,我等怕不是都要被困死在此处。”
  白微道:“护山之阵已可开启,只是这后果需得与诸君分说清楚,此刻明渊之气深重,若就这般开了,且不说诸君依旧出去不易——这渊气四溢之下,那山外的凡人又当如何?”
  四周倏然一静,许多人脸上露出或沉思、或不自在的神色,不少天玄弟子长老亦面露踌躇之色。一时之间气氛隐隐浮躁不已。
  白微将诸人神情收在眼底,目光扫过间,无人敢与之对视。
  只除了般若寺那转日法师支昙优一行。
  他坦然对上白微目光,道:“白掌门倒是慈悲心肠,可这外头凡人的命是命,我等的性命又当如何?”
  “非是我等惜命,”坤舆门的青囊道人忧心忡忡接道,“可有道是‘动不如静,听天由命’——我等倒不是不能等,只是一来等得实在已经太久,二来——白掌门不若给个准信,就算要等,又要等到何时?总不能一直等下去罢?”
  此话一出,周围附和纷纷。
  白微垂眸片刻,道:“我此番前来,本就是要让诸位安心,告之大阵无虞。若诸君愿意,不若稍候,待微与师弟一道将明渊与鼎阵处理妥当,立刻便送诸君出去。”
  “这如何可以?”那断水门的徐盛立刻反对,“那鼎阵明渊何等的凶险?这大阵只有白掌门可启,白掌门如何好以身犯险?”
  白微面露讽意:“哦?诸位是信不过在下的本事?还是怕在下跑了?”
  支昙优念了声佛号,道:“我等自是信得过白掌门的本事,只是事到如今,我等好不容易盼得白掌门前来,自然得谨慎为上。”
  白微点头:“如此,诸位还是执意要立即开启那鼎阵吧?”
  青囊道人劝道:“此番本就是山海之会,如今那海阁诸人龟缩不出,我等山派自该团结,还是需得好好商量出个一二来,莫要伤了和气。这样,老道有个提议——天玄、定钧、坤舆、般若各持意见,再由这山下诸派推出一人,如是,我等一道公平商议,看看眼下到底该何去何从。”
  一旁素裳忍不住讽刺:“好个公平!莫不是瞧着定钧荒祸使正守在闻天,正好无人做主?你坤舆又与般若一个鼻孔出气,那剩下的还不是……”
  “小裳慎言!”一旁沐琅立刻制止素裳继续说下去。
  素裳恨恨扫过在场怒视而来的诸人,不再言语。
  青囊道人面色如常,道:“眼下荒祸使两个徒儿岂非就在?”
  卫寄云二人闻言干脆上前,道:“若我师父在此,自是与天玄共同进退。”
  青囊点头:“如此,定钧天玄期望守阵,坤舆般若但求破阵,剩下的便看山下诸位如何决定了罢。”
  话音落下,下头立刻“嗡嗡”作响,一时之间议论纷纷,推人争执之声不断。
  白微也不催促,静静地等着诸人决断。
  然不待山下诸人争出个结果来,周遭山石草木忽然震动不已。
  一声沉沉低吼自千仞地底传来,好似刚刚睡醒的凶兽,端得深沉不祥。
  人群中惊呼此起彼伏,更有那再受不得刺激的直接大喊起来:“山裂开了!裂开了!”
  外头,山峰碎裂的巨响又起,向着祭剑、问镜、闻天、隐法四峰方向迅速蔓延。
  群鸟惊飞,妖鬼哭嚎,灰蓝雾气升腾而起,海潮般向着四面八方涌去。
  也正是这时,忽有声传音入密:(“启阵。”)
  白微倏然变色,目光掠过人群一角,落在静候角落的三道白影之上。
  (“等不得了,明渊之隙需立即封上。”)
  白微依旧没动。
  (“白掌门,天命如此,那洛玉成的血肉本就该用来封印魔头,避免生灵涂炭。至于动手的是你,还是你徒儿,用的又是哪一份血肉,并无区别。”)
  (“白微,我等既给了你选择,你早该想清楚了才是。”)
  ……
  周围再无旁的修者,闻朝不必再束手束脚。
  他与封宁子磨了将近一炷香的功夫,堪堪破了他的法身,再一剑,就将这老妖自上而下一剑劈了,轰然落作两半倒地。
  腥臭的黑血自树干中喷涌而出,触了空气便化作浓臭青烟。黄色的粘液与肉瘤腐块滚滚落下,流了一地,要么马上被鼎阵化了,作烹地的燃料,要么就被一拥而上的渊鬼啃食殆尽。
  闻朝又一剑送出,碎了它的妖丹。
  阵主已死,可鼎阵依旧没有停止。失控了的化生之阵已然同明渊之隙合在了一处,一面以所有的灵脉、生息为养分,一面不断扩大缝隙以汲取更多。
  鼎阵已同明渊一道生长起来,成为一个无穷无尽的吞噬巨口。
  此地已是凶险之极,可闻朝并无太多感触,留守除魔乃是本分,何况他原就存了再多呆一会儿的心思。
  从方才起,他心中便被另一个念头占据。
  他不停地在想——万一呢?
  万一他再坚持一会儿,万一他再挖得深一些,万一他再等一等——
  是不是就能找到她?找她回来?
  闻朝不断劈落飞扑上来的渊鬼,直到那些无神志的东西也本能地觉出了此处不可通行,纷纷朝着四面八方散去,去寻求新的食物。
  他飞到了已然软烂若朽木的老妖身上,寻着方才青言打开的那处,伸出手在上面虚按片刻,半阖上眼慢慢感受那一点明渊之气在魔驱中的残余,然后挥剑,直直刺了下去——
  朽木窟窿咔嚓一声就断成了两截。
  依旧是黑黄一地的烂物。
  闻朝却没有睁眼,而是像画符一般用分魂剑顺着那一点慢慢刺入,转折,然后用力一拉——
  这次,剑下之物发出“咕嘟”一声粘稠的响动,仿佛沼泽中翻起一个巨大的气泡。
  闻朝倏然睁眼,半分犹豫也没有,直接伸手奋力一捞。
  黑乎乎的一大团,沾满了妖躯中的秽物,甚至还有渊气侵蚀后的恶臭,可闻朝却毫不犹豫地将之一把撕开。
  然后他看到了日思夜想的少女。
  她穿着一身绣金的烟罗襦裙,蜷缩在布满白色纤维的干燥茧物之中,怀中抱着一只毛茸茸的小兽,露出的面容与脖颈皆是雪白干净。虽然哪里都是伤口、破损,但可以看出都被仔细清理过了,显然有被人好好地保护起来。
  闻朝怔立当场,而在他想好下一步要做什么时,少女忽地睁开了眼来。
  她像是受惊了一般,甚至还没完全清醒,就一骨碌地坐了起来,连怀中小兽滚到了一边也没注意。
  在看清了他的瞬间,她面色突变,猛地向后缩去,惊恐非常。
  闻朝下意识伸手,结果发现忘记收剑,再看,才觉身上尽是血臭泥污。
  他终于露出一点仿佛少年人似的怔忡,还有些局促。
  “抱歉。”
  他说着便收了剑,下意识地便要用衣襟擦手,没几下才想起还有避尘净水咒可用。
  只是还不待他完全清理干净,就听对面人颤声开口。
  “师、师父……?”
  “是我。”他说。
  然后他就被紧紧抱住了。
  洛水死命抓住他的衣襟哭嚎起来。
  闻朝以为是自己满身血污的样子吓到了她,匆匆忙忙彻底清理干净了,安慰她说这些大多是渊鬼妖魔的,不是他的,
  洛水其实听不大清楚,可这怀抱是温和的、温暖的,同他的语气一般。
  其实除却第一面,他待她大多数时候皆是如此,从未变过。
  只是她心瞎眼瞎,向来畏他如虎,所以才错过了许多。
  一想到她方才经历的、看到的、还有从前做过的,她就忍不住哭得愈发厉害。
  她说:“师父,我看不见你了,我什么都看不见了——我听不清。”
  她又说:“师父,青言前辈还在里面,他……我……”
  她憋了半天说不出口,只能哭着道歉。
  她说:“师父对不起,我做错了事,很多事……”错得厉害。
  闻朝只是抱紧了她。
  少倾,他先为她看了看眼睛,还有耳朵,判断约莫是她灵气催耗过渡,有强行淬体的迹象,且又受了渊气侵蚀。
  情况很糟。可闻朝还是告诉她:“没事的。”
  想起她此刻大约听不清,他又给她擦去泪水,以示安抚。
  他咬破一点指尖,喂入她口中,再于她眼皮上轻划几下。
  洛水睁眼,果然望见了熟悉的脸。
  可看清了之后,她反而不敢动了。
  “莫怕。”闻朝说。
  他拉过她的手,搂入怀中,又重复了而一遍,让她莫怕。
  他说:“我先带你出去,晚些你同我好好说说是怎么回事——我会保护好你。”
  洛水抖得更厉害了。
  她当然信他,可她如何信得过自己?
  她向来吃不得苦,受不得疼,此番出去,她定然要蒙受诸多责问,若是有人真要动手,不必上那千般拷问、万种刑罚的,只需稍稍一唬,她大约立刻就会全部招了。
  ——如此这般,她将置他于何地?又如何敢应下他的信任?
  她很想同他说,我们一起走吧,就现在,一起下山,头也不回地离开。
  可她瞧见了他眉宇间的疲惫之色,还有他身后的满目狼藉,终于还是咽下了那句到了唇边的祈求。
  她说:“师父,我们先出去。”
  回答她的是一阵地动山摇,以及此起彼伏的低吼。
  这一声极为陌生,与其说是像兽发出的,倒不若说是像无数鬼与兽的合音。
  洛水不由白了脸。
  她马上就在闻朝难得的怔愣神情中,得到了某种极为糟糕的答案。
  她想让他别说话。
  可闻朝沉吟片刻就有了决断。
  “前辈可能出事了。”他说。
  其实自洛水说青言困在里面的时候,他就有了不好预感,而刚刚那一声响起,更是验证了他的猜想:
  比起神兽被明渊吞噬殆尽,更糟糕的结果显然是它为化生之阵所炼,同那地下无数妖鬼一起,不知要生出个什么怪物来。
  而那怪物现在已然苏醒,正要同渊气一道冲出来。
  不仅如此,护山大阵也有了变动。白微到底还是撤去了护山大阵,于渊气异变的瞬间。
  闻朝几乎立刻就读懂了他的意图:
  他的师兄已经等了太久,可渊气的问题始终没有解决。
  接下来,若不开阵,所有人都要一道死在阵中,被鼎阵与渊气吞噬;如若开阵,则明渊之气蔓延无际,生灵涂炭。
  所以现在必须要有人将这鼎阵断了、将这明渊之隙重新封印上,同当初云水剑仙做过的那般。
  白微需要闻朝留下来,作为天玄祭剑。
  闻朝需得留下来,作为当代分魂剑主。
  “抱歉,”他说,“恐怕不能与你一道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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