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节
  良久,他深吸了一口气,挤出了一丝笑容:“小阮,还是不要了,你长这么大了,再学画画也成不了气候,而且绘画创作是件很辛苦的事情,费脑费神,太过投入了就会迷失自我,当年……”
  他一下子住了口,眼中掠过一丝痛苦之色。
  “小阮啊,”林栀在一旁立刻帮腔,“你爸不答应就别画了,别让你爸整天为你操心了。画画有什么好,你又画不出你外公的名气,多少学画画就够混个温饱,或者去办个培训班骗骗小孩子,没什么钱赚。”
  这样的反对在预想之中。
  辛阮的胸口有点闷,喃喃地道:“可是……我真的喜欢,爸,我也想过放弃,可是,它好像是刻在我的血脉里了……我每落下一笔,心里都有一种快乐,那是别的都带不来的快乐……”
  辛振山有一瞬间的恍惚。
  眼前的女儿,长得和那个才华过人却红颜薄命的前妻有七八分相似,尤其是骨子里那种恬淡清傲的艺术气息,让他几乎以为,前妻从冥冥中穿越了时空,重新站在了他面前。
  两人曾经是那样的相爱,却抵不过生离死别。
  她已经抛下世俗飘然遁去,却留下了他在凡尘中浮沉。
  在和产后抑郁症抗争的两年里,他见过辛阮的母亲对绘画难以割舍的挚爱,这也成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为此,出事后他把所有有关的东西都锁了起来,发誓再也不让女儿走这一条艰难的路。
  女儿越长越漂亮,也越像死去的妻子,这让他一度害怕看见女儿,更害怕女儿重新走上妻子的老路,这种情绪,在辛阮那一次危险的t国之行后到达了顶峰。
  他抬手摸了摸辛阮的发梢,艰难地道:“小阮,不如这样,你就随便涂涂鸦画着玩玩,不能把画画当做职业,你的性格脾气和你妈太像了,我和你外婆都担心你,怕你重蹈你妈的覆辙。”
  辛阮的眼圈一红,本能地就拽住了辛振山的衣袖,哽咽着道:“爸……”
  “爸,小阮不会的,”一个沉稳的声音打断了父女俩的对话,裴钊阳开了口,“如果不让她画画,她的人生将不会完整,我不希望她一辈子都为了这个遗憾。”
  “你懂什么!”辛振山有些失态,斥责道,“没有经历过,你永远都不会明白失去的痛苦,我不想小阮有一星半点的意外,她是她妈妈唯一留给我的念想了!”
  裴钊阳丝毫没有怯场,迎视着老丈人的目光,语声诚恳:“庸碌无为地度过一生,和华丽绚烂地发亮发光,小阮想要选择后者,我愿意站在她身后,做她最有力的后盾,我相信,她不会重蹈妈的覆辙,因为,她是辛阮,而不是任何其他一个人。”
  辛振山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爸,”辛阮的声音哽咽了起来,“你就让我试试好吗?有很多时候我一直在想,妈妈为什么就这样抛下我走了,是不是把我生下来以后对我失望了?这么多年来,我一次都没做梦梦见她,是不是因为我太笨了,没有继承她的天分,她都不想看她的女儿了……会不会我有出息了,她就会喜欢我,又会回来看看我……”
  裴钊阳看着心疼:“你怎么会没有天分?你随便涂鸦画的都这么受欢迎,这么大公司都争着抢着要你的画,妈在天上一定高兴得很。”
  “姐画了什么?”辛绯凑了上来,好奇地问。
  裴钊阳正色地看向辛振山:“辛阮的微博已经有近百万粉丝了,她画的表情包热销了几十万次,收益数十万,而且,如果你同意的话,她将和出版社签订合同,正式出版她的漫画,爸,你不觉得,这样的一个女儿,会让你和妈更加骄傲吗?”
  辛绯瞪大了眼睛,林栀一脸的不敢置信。那个在她们眼里早已被冠上了“命好却没什么出息”的辛阮,居然能有这样的成就?这……太不可思议了!
  一旁的辛振山惊愕地看着辛阮,眼神却渐渐茫然凄凉了起来。他扶着沙发站了起来,不知道为什么,脚步踉跄了一下。
  辛阮赶紧扶住了,不安地道:“爸,你怎么了?”
  “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辛振山喃喃地道,他的嘴角挤出了一丝无所适从的笑意,呆呆地沉默了片刻,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来,“走,去你外婆家,你妈有东西……要给你。”
  作者有话要说:写这一段的时候有点小感动,别嘲笑┭┮﹏┭┮人的一生,除了爱情,亲情和友情也不可或缺,希望我们小阮能拥有完美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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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梅雨季(五)
  小洋楼里,外婆正在客厅里吹葫芦丝。她学了已经一年多了, 从一开始的曲不成调开始, 到现在信手拈来, 乐声如泣如诉,非常好听。
  辛阮对此一直非常自豪, 外婆好学而有毅力,就算已经年长, 也并没有和普通老年人一样, 整天沉浸于蝇头小利或是八卦流言, 而是依然活出了自己的风骨。
  一见这么多人过来, 外婆都吃惊了:“呦,这是怎么了?”
  “妈,”辛振山有些伤感,又有些如释重负, “这一天还是挡不住。小阮她, 还是想要画画。”
  外婆愣住了,转头看着辛阮,眼圈渐渐红了, 嘴唇颤抖着, 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辛阮手足无措, 不知道这是发生了什么。
  好一会儿, 外婆终于平静了下来,慢慢地扶着楼梯往上走去:“小阮……跟外婆过来……该是你的总归要还给你的……我们拦了也没用……”
  二楼是外公外婆的卧室,三楼是小阁楼, 小时候这里是放杂物的地方,外婆都不让她到这里来,后来这里更是上了锁,从来没有进来过。
  锁是那种老式的古锁,锁芯有点绣了,外婆的手颤巍巍的,转了好几下才“咔哒”一声开了。
  里面打扫得干干净净的,靠墙放着十多幅画,用白布仔细地遮了起来,中间有个古色古香的三斗橱,外婆走到橱柜前,抬起手颤巍巍地摸了摸那有点掉了漆的橱面,这才拉开抽屉取出了一张碟片。
  “小阮啊,你如果非要走你妈的路,外婆也不拦着你,就盼着你能调整好心态,万事不要看得太重,要牢牢记住,你身边有这么多亲人,我们都盼着你快乐幸福。”外婆把碟片递给了辛阮,“这是你妈留给你的,我们替你保管了这么多年了,该是交给你的时候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身旁围着的亲人都退了出去,门被关住了,房间里渐渐安静了下来,辛阮几乎听到了自己轻微的耳鸣声。
  阳光从阁楼的天窗透射了进来,几束光线投在她的眼前,空气中细小的尘粒静止在光线中,仿佛时光在这一刻凝滞了。
  她屏息轻轻往前走了两步,停在了一幅画的面前。
  白布飘然落下,油画布的一个女人穿了一件大大的衬衫,肚子鼓了起来,看上去已经有□□个月的身孕了,她的五官精致美丽,嘴角挂着一丝幸福而灿烂的笑容,双手抚在肚子上比出了一个心形。
  画像非常逼真传神,可以看出作画者的技巧炉火纯青,又因为带上了丰沛的感情,让整张画看起来温暖无比。
  这是她的妈妈阮覃。
  是妈妈的自画像吗?那时候嘴角这样的笑容,是在期待她的到来吗?那为什么又在两年之后毅然抛下她走了呢?
  辛阮痴痴地看着,缓缓地伸出手去,摸了摸画像中女人的脸。
  眼底骤然热了。
  第二幅的白布被拉了下来。
  辛阮呆了呆。
  这是一幅婴儿的画像。藕节般的四肢张牙舞爪,头上戴了一朵向日葵,可爱的五官依稀能看出辛阮日后的模样,画像非常逼真完美,唯一的遗憾,是背景有些阴暗,看得出来,画家当时心境的转换,画婴儿时色彩明艳心情愉悦,而画背景时,选色就是暗色调了,色块也堆在了一起。
  接下来的几幅幅,几乎都和婴儿有关,有的和前两幅一样,是几近完美的成品,而有的则是半成品,上面还有一些阮覃随手涂写的小字。
  “宝宝,妈妈爱你。”
  “宝宝快点长大吧,妈妈教你画画好不好?你一定也是个小天才。”
  “妈妈想陪你一起长大,永远陪你。”
  ……
  最后一幅触目惊心:只画了一半的窗口,明艳的春花在窗沿绽放,而另一半却是用黑色和褐色堆积起来的色块,最后画笔戛然而止,用一道浓重黑色从画布的左边划到了右边。
  那是阮覃最后的遗作吗?
  她自杀的时候,心里想的是什么?
  有没有对她和爸爸的不舍?
  碟片放进了电脑,略显模糊的图像跳了出来,可能是因为存放的时间过长或是不太兼容,图像有点卡,声音也带着杂音。
  时隔二十多年,她重新听到了妈妈的声音和影像。
  和她想象中的一样甜美动听。
  阮覃在缝制婴儿的尿布,告诉她心爱的宝贝,用这种尿布不容易得红屁股。
  阮覃在做孕妇操,这样可以让宝贝顺利地出来,不会受太多的苦。
  阮覃在喂宝宝喝奶粉,她的奶管堵塞,通不了奶,最后吃尽了苦头还是只能选择奶粉喂养。
  ……
  镜头黑了,什么都看不到了。
  辛阮扑到了屏幕面前,用力地拍打着,哽咽着叫道:“妈……妈!”
  “小阮,对不起,妈妈撑不住了,”阮覃的声音中透着明显的疲惫,不再复从前的轻松甜美,“妈妈要走了,可你要记得,妈妈爱你,妈妈只是换了一个地方生活,但是还是会永远陪着你的,你要乖乖地听爸爸的话,乖乖地长大,妈妈给你留了画笔,长大以后你用它们画画好不好?你一定也会是画得最棒的画家,妈妈等着你。”
  声音戛然而止。
  辛阮泪如雨下。
  阮覃并没有不爱她,反而对她倾注了满腔的爱,更对她报了极大的期望。
  只是抑郁症太过可怕,阮覃身不由己。
  一双坚实的臂膀从后面抱住了她,温暖的肌肤在她耳后轻轻摩挲。
  “别哭了……都过去了……”裴钊阳沉稳宽厚的声音响了起来,一遍一遍地反复着,在她的耳膜震动,传入了她的大脑,把她从悲恸中拽了出来。
  辛阮把脸埋进了他的胸膛,眼泪都蹭在了他的衣服上。
  “妈很爱你,也盼着你能继承她的衣钵,你可以放心了,”裴钊阳一下下轻抚着她的后背,“以后咱们想画就画,不想画就休息,你和妈不一样,她是天才,你是人才,咱们做个普通人,把画画作为一种情趣和调节,作为生活的一部分,好不好?”
  辛阮哽咽着点了点头。
  “今天是个好日子,咱们得庆祝一下,”裴钊阳长舒了一口气,环顾四周,“这些画怎么办?你喜欢吗?要不要……搬回家去?”
  “喜欢,”辛阮点了点头,可又有点发愁,“家里太小了,放不下。”
  裴钊阳佯做轻描淡写地建议:“搬到我那里去好了,我那里大得很,而且你上次不是说要过去吗?”
  辛阮愣了一下,眼里含着泪,咬着唇浅浅地笑了。
  当天裴钊阳定了饭店,大家一起去外面吃了一顿饭。
  辛振山为了避免女儿重蹈前妻的覆辙,和老丈人、丈母娘一起把阮覃的心愿和期望隐瞒了下来,却依然抵不过冥冥中辛阮和绘画的缘分,此时此刻,心情复杂。
  即怅然若失又如释重负,即忧心忡忡又充满期待。
  可能是年纪大了,心境有了变化,外婆倒是看得开了,特意给辛阮外公上了一炷香,告诉了他辛阮的决定。
  第二天,辛阮回复了卢老师,和新纪元签订了出版合同,约定六月交稿,裴钊阳照例让法务审核了一下合同,添了一条出版时间的限制,约定如果两年内无法出版,合同作废,出版版权收回,违约金为合同标的的百分之三十。
  几乎就在同时,裴钊阳打铁趁热,用最快的速度把阮覃的遗物和辛阮的一干生活用品都搬到了他位于倪山花园小区的高档公寓中。
  倪山花园坐落在黄罗江边,是这两年新建的一座高档小区,一共二十六层,可以俯瞰黄罗江四季的美景,这里离华智新大厦很近,以前裴钊阳平常工作日的时候就住在这里。
  屈指一算,这里已经快小半年没有迎来过它的男主人了,不过,有专门的钟点工定期打扫,依然窗明几净。
  装修的风格是现代简约式的,很符合辛阮的审美,站在顶层二十六层的落地玻璃前,白色的纱帘轻轻飘起,远处的黄罗江蜿蜒东流,视野开阔,令人心旷神怡。
  公寓很大,约莫有三百来平方,一共五室两厅,其中有两间套房,而朝南的一间客卧被裴钊阳改成了现代画室,辛阮的电脑、数位板和一些画具都被有条不紊地放了起来,而阮覃的遗物被裴钊阳挑选了两幅阳光明快的挂了起来,其余几幅晦涩阴暗的半成品,他都妥善藏起来了,毕竟,那几幅画里都有阮覃的抑郁情绪在,他不能让辛阮接触太多。
  显而易见,这间画室看起来很早以前就收拾过了,里面原本就挂了几幅藏品,画架、画笔等工具也原本就有,也不知道裴钊阳暗中谋划多久了。
  “以后你在这里画画,我就在对面的书房,”裴钊阳兴致勃勃地道,“我一抬头就能看到你,有什么事就叫我一声。”
  “天天看,不会看腻了吗?”辛阮嗔了他一眼。